Friday, November 10, 2006

同“号子”的小王和老汪—— 文革实录之一

作者 孙正荃

前记:从二十二岁到四十八岁,我在中共青海省委机关报《青海日报》做了二十六年“喉舌”和“工具”。在“史无前例”革文化命的运动中,我却因为得罪权势被罗织罪名而两次身陷囹圄,并决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。这里,我向世人实录报告我生命体验中的坚守和挣扎,无奈和屈辱,还有那么多的迷失和荒唐。为了表明材料的真实可靠,文中出现的人物不论官位大小形象美丑,一律用实名。

我被几双特别有力的手迅猛推进了吉普车,夹在后排的中间,死死的,动弹不得。我的思维却慢慢开始清朗起来,我明白,这是送往“五处”——我在政法单位采访过多次,抓了人,统统先送这里,这里正式叫“青海省公安厅预审处”,它的后面(还是旁边?)就是“五处看守所”,老百姓都管它叫“监狱”。

看守所坐落在西宁市最南端的一块洼地里,青海人几乎都知道有个“五处”,那是关犯人的地方,可大多数人却不晓得它具体在什么方位,你从它旁边走过,还是发现不了它。这个看守所建造时间不长,在国内也属一流。据说是所谓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期公安部副部长王昭来青海任省长时的事,他是内行,他说要一流自然就是一流。可他肯定做梦也不会想到,没出几年,竟会死在他自己批准设计的这座“现代化”监狱里。那是1967年青海“2.23”事件后,他作为“策划”、“后台”,“经毛主席、党中央批准”,逮捕,后因糖尿病得不到必要的关心和治疗致死。文革前,我曾多次参加过他主持的会议,多次听过他的讲话,还多次跟随他下乡,所见所闻,觉得他是我亲历的历届青海省领导中最有魄力最有水平的一位。十年前的那次血腥大屠杀(十分钟死伤五百多群众),其实跟他没有直接关系。在此,我愿他的灵魂安息。古时有“作茧自缚”的故事,我想,历史常常有许多偶然和巧合,或许,正是这些偶然和巧合,为历史增添了许多色彩,许多精彩,许多回味和许多沉思。

吉普车在看守所门前嘎的一声停下的时候已近傍晚,押我的和收我的叽叽咕咕一阵后,就让我下了车。走过第一道铁门,一个特别胖的中年人(后来知道他原是省体操队的相扑运动员,因为“作风”问题成了这里的所长)问我:吃过晚饭没有?这里四点半开过饭了。态度一点不严厉。我说,有就吃,没有就不吃了。他再没话。走过第二道门,就进入一座房子,胖子说:把身上东西都拿出来。马上又补充说:皮带也拿下来。其实我在做记者时就听说过这里的“规矩”,把手表之类全留在家里了。我看到旁边有个很瘦的人在翻查我带来的几样简单的物品,不过非常马虎,只是拣出了半包烟和几张纸。然后,他们要我在一张表格上签名,那是我留下物品的一份清单(二十个月后我被释放时,毫厘不差地归还给了我)。所有这些程式都比较人道,没有训斥没有搜身甚至说话也还平和。接着,那个瘦子领我穿过一个院子,打开了第三道铁门,走到一个不方不圆的象个亭子一样的地方,后来才知道这就是“所”里赫赫有名的按照现代科学原理设计建造的“八角亭”。据说,站在亭子中央,可以清晰地听到四面辐射出去的周边几十间号子里的声音,尤其令人叹为观止的是,还可以准确地分辨出是哪间号子里哪个人的声音,当然,这需要经过训练。这方面,老犯人都有切身体验,甚至为此吃过苦头。接下来是第四道铁门,哐当一声开了又哐当一声关了,出现在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,我在前面,他在后面,二三十步之后,一个声音传来:“站住。”又是哐当一声,开了门,然后是两个字:“进去!”我往前跨出了一步,再哐当一声,关了门。

一切死寂!

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至少有半分钟,听到远处又是哐当一声,那自然是关走廊的门,然后又是一片死寂!就这样,我完成了自由人向犯人也就是人向鬼的转换:简单极了,无须证明,无须证据,只要一个电话,一张条子,最多,一份报告。是的,我被生活放逐了,被历史愚弄了,我的纯真我的赤忱我的尊严还有我的自由,统统被专制暴政欺骗了践踏了蹂躏了剥夺了……

我抬头看了看屋里那盏高悬在天花棚上的昏暗的灯,等我低下头来时,四周更是模糊一片。

眼前是一个像炕一样的铺,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。一个念头出现在脑际:我怎么什么也没带呢,幸好天热,没有被子也可以过夜。忽然,心头又是一震:很好,你的思维很正常,你还是个正常的人!这时,我看见炕上坐着两个人,一个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吧,他一直注视着我,但没有开口;另一个离我远一点,年纪大些,却似乎懒得朝我这边看上一眼。我麻木地在炕的另一头坐了下来,靠着墙,眼睛直视着一无所有的前方。

“洗把脸吧,那里有自来水。”说这话的是那个年轻人。我朝墙角看去,那里有一个水龙头,旁边是个蹲坑,很干净,周边也没有一点污渍。我没有去洗脸,眼光继续在屋子里扫描,看到门边是一排暖气片,门背的上半部是用油漆写的“监规”,好像有五六条,都是以“不准”二字打头,中间则是一个圆孔,后来才知道,那叫“窥视孔”,外面有块铁皮遮着,就是说,你始终在被“窥视”中,而外面的一切,你是什么也看不到的。我坐着的这个炕的后墙上方,有大约三十公分宽二十公分高的一个“窗户”,钉着铁条,即使像我这样一米八十的个头,即使是站在炕上,即使再垫上被子,也无法看到外面任何的动静。多少年后,我读了金敬迈的《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》才知道,原来青海的这个监狱完全是那个著名的“秦城监狱”的翻版,难怪我时时生出老金曾跟我关在一道的怪异念头。

这时,天已经黑了,该有星星了吧,今天是农历什么日子呢,有月亮吗?我脑海里突然奇异地飞过几个画面:好像是在河北沧州一个叫“豆店村”的地方,应该是刚走出大学吧,我“下放”在那里劳动,那时大跃进嘛,公社化嘛,常常“吃在洼,睡在洼”,夜里,躺在麦草垛上看天上的星星,多么明亮的星星呀,我可以凭着星星的位置,看到时间移动的脚步。后来,在北京,再后来在西宁,再没看到那么亮那么亮的星星了。好像还是在童年,什么玩具也没有的童年,闲得实在没有什么好做的时候,就看天空,看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,甚至傻乎乎地数过,一次,母亲笑着问我,数清了吗,是多少啊?长大了,所有这一切,无论是应该失去的或者是不应该失去的,都没有了。忽然记起西川的两句诗:“星星虽不歌唱,世界却在倾听。”多好呵,可是这个寂寞冰冷的世界能听到我的什么声音呢……


没两天,我和同牢的两个人便互通了“尊姓大名”,年轻一点的姓王,年长一点的姓汪。小王是青海造纸厂的工人,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,可他说,他在这里已经六年,算得上是“老鬼”了。我问他犯了什么罪?他轻轻松松回答说,“反革命。”我又问:“怎么个反革命?” 他随口讲出来的话着实让我一阵战栗。

“那年,都说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身体都非常健康,毛主席可以活到150岁,林副主席可以活到125岁。一天,我们几个年轻人吃饱饭没事,在一块闲聊,好像正是开过什么大会,讲接班不接班的事。我知道林副主席比毛主席小,可没小这么多,我就随口说,林副主席接不上毛主席的班呵。大家问我怎么回事?我还向他们解释了呢。没料,不多久,公安局来人就把我抓了。我知道是那帮“瞎忪”(青海当地骂人的话)害了我。”

“林彪1971年不是完蛋了吗?怎么没放你出去?”

“说我反的是毛主席。”

“那怎么不判?”

“判了倒好了!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我在这儿六年了,进进出出的也有几十了吧,可就是不判你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这么跟你说吧,越是时间长的就越是没法判的。你肯定是个知识分子,大知识分子吧,这里稀奇古怪的事,你别说没见过,肯定听也没听说过,慢慢就明白了。”

“那怎么判反比不判好呢?”

“判了,可以出去劳动呀,可以见到太阳,最主要,可以有人说说话呵。现在这么死关着,哪年那月是个头?”

“你要求他们判刑了?”

“要求了呀,又不是我一个。没用。这里有关了十多年的!”

这时,门外突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,小王从炕上腾地冲到了牢门后面,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,神情专致地听着。一会儿,有一扇门打开了,好像有说话的声音。小王回过头来对我说,是送东西的。过了一会儿,又说,可能是七号。又过了一会儿,门砰的一声关上了,小王才再坐到了炕边。我问他:“怎么知道是送东西的?”“听着有东西往脸盆里放呗。再说了,出去还是一个人的声音,要是提审,进来一个出去就应该是两个。”又问:“怎么知道是七号的?”“我们这里是十号,从声音上听,肯定是七号。”又补充说:“隔壁八号,对门九号从来没人送东西。”接着,我拾回刚才的话题:

“你说这里有关了十多年的?”

“有呀,每天送饭的那个老头就是。”

我记得他说的这个人,一个又瘦又矮的老人。就在把我关进来的那天晚上,有个人端了一碗东西送来,说是所长交代的,是我的晚饭,我说不吃了,他没吭一声,转过身就走了,然后听到“咔嚓”一下,是铁门上那把大锁卡紧的声音。那肯定就是他。当时我有点纳闷,做饭的有权开门关门?后来才知道,每天第一顿饭前,是狱警先来开锁,开饭结束,“狱工”就上锁。到下午开饭前,再由狱警开锁,饭后再由“狱工”上锁。这样狱警就免得一趟趟跑。好久之后,我听说了他悲惨的故事,这在我二十年的记者生涯中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,更是有良知有人性的人想象不出来的。

他是藏族(叫什么名字?不知道),老家在黄河上游的循化撒拉族自治县。(撒拉族在我国就只有这一个聚居区,这里还有回族、藏族等民族杂居。)他的汉话是在牢房里学会的。大约是在五十年代中期,还不到三十岁,他和他的同乡一道到了印度(是叛逃?不清楚),先是在那里打工糊口,后来被东家看中,可这个年轻人既不答应“接班”又不愿意招赘当“婿”(我以为可能源于他那个民族根深蒂固的野性和倔强的禀性)。于是他离开了东家,到另一个地方谋生,后来竟自己当起了“掌柜”,但是始终没有成家(为什么?谁也不明内里),再后来,他只身回到家乡,一个偏远的小山村。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,他把带来的钱分成几份,给了几个远房亲戚,在那里只住了七八天,就悄悄地离开了。据说,他来的时候背了一个褡裢(藏族百姓用羊毛编织的大袋子),走的时候还是一个褡裢。路过黄河时,他在河滩上拣了几块石子,放进了肩上的褡裢里。然后到了西宁,然后住进了宾馆,然后买好了去国外的机票……就在他准备启程时,几个不明身份的人,猜想是便衣,把他带走了。审查时,据说只问了他一个问题:“这些石子是干什么的?”他无言以对,也就是“交代不清”。

我不明白,如果他有“前科”,如果他是“特务”,那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得了,这么关着算什么呢?

小王笑了:“是反革命,是叛匪,是特务,早就判了,就因为不是,或者没法证明是,才这样‘无期徒刑’呢!”

这句话着实让我通体冰凉!我这才如大梦初醒,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天地,这里完全是另一种规则。从50年代到70年代,“组织”上不断告诫“思想改造”要“脱胎换骨”,我隐隐觉得,这里何止是要“脱胎换骨”?我迷茫中一惊:自己怕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了。脑际不禁再次想起报社那个头儿在狞笑中说的那句赤裸裸阴森森话:“孙正荃,写文章可能你还可以,搞阶级斗争,你差远了。”“阶级斗争”,不就是把你从肉体到灵魂彻底剥夺,让你的尊严、自由,乃至温饱,一切的一切真正一无所有吗?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?是谁允许他们如此的肆无忌惮?我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,那样疲倦。我凝视着黑暗,凝视着孤独,凝视着自己,心里没有了方向…..

同牢的另一个犯人(现在称“嫌犯”,那时都叫“犯人”)年纪稍大些,估计有四十多岁吧,这个家伙的最大特点是难得开口,从我进来以后,他的“语言”只是他的眼神,比如我把妻子送来的桃酥呀苹果呀鸡蛋呀递给他的时候,他也没有话,但我从他微微抖动的眼神中,甚至欲言又止的嗫嚅中,读出了他的感谢和不安,他常常只是收下很少一点东西,偶尔说的一两句话也很让我感动:“老婆来一回不易,自己吃吧。”或者“你身体不好,留着自己用吧。”我和小王东拉西扯,他从不插话,我们在“号子”里“锻炼”身体 ,他也从不参加,大多时间是蒙头睡觉。但时间长了,即使很少说话,我也猜出了他的一些事,一是他在西宁肯定没有家,或者虽有家却没亲人,或者虽有亲人却跟他已经没有来往;二是他犯的事不小,肯定比小王比我的都要大,经常“提审”,经常写“交代”就是证明;三是这个人不简单,从未见他向那些狱警乞求过任何事情,即使发烧热度多日不退,即使裤衩烂得已经无法再穿,即使牙刷只剩了“根”……按照这里规矩,凡家里没人送生活用品的,看守所是定时发放的,比如三四年发一次棉衣,一两年发一条毛巾等等,管理人员“忘”了,你可以“报告”,“报告”次数多了,他们也会来“验明正身”,然后把东西送来。可是老汪从来不“报告”,那条裤衩,我见他补了又补,最后,实在是连遮羞的功能也没了,可他还坚持不“报告”,还是小王代他“报告”了多次,才解决了。慢慢地,我想他或许就是那位李姓提审员在我刚进来时提醒说的“说话注点意,里面有真反革命”的那类“真反革命”?我问过小王,小王悄悄说,他确实参加了一个反革命组织,好像是叫什么“中华革命党”。再后来,从老汪的一言半语中,也听出了一点情况,他们这个“组织”相当庞大,非但人数多而且层次高,现在已知有省上厅局级的领导,真是匪夷所思。我不禁想起政治学习中常说的一句话:“形势越好,阶级斗争越尖锐越复杂……”

在我释放前大约两个月的一天,突然,老汪被“喊”出去,而且命令他带上所有的东西。他有什么东西?真正的一无所有!铺的盖的穿的用的,全部是“政府”发的。当然,这些东西现在也成了他的财产,他可以而且必须带走的。他走出“号子”不久,小王就很有把握地说,这家伙,不是换号子就是放了。我有些奇怪:“不会是判了?”小王分析说,今年以来,他们那些人,判的判了放的放了,老汪嘛,我看只是小喽喽,连他都判,太多了。

应该说,小王还是用他在共产党教育下的“惯性思维”在分析,共产党的奥妙岂是老百姓靠“惯性”能一眼洞穿的?再说了,这个年轻人对自己的“冤”至今还停留在“是有人害成我这样的”这个层次上,他恐怕难以窥透老汪案子的复杂。

老汪的事是在我离开看守所以后才弄清楚的,原来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发生在大西北的一个惊天大冤案!所谓文化大革命运动其实是许多许多小运动连起来的,一个套一个,马不停蹄,不断革命,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运动就是1971年开始的“一打三反”,这“一打”打的就是“反革命”,包括历史的现行的,以及历史加现行的,老汪肯定就是那时候被“打”进去的。

这个案子发展到了1978年,当时西北局的一位负责人在审查这个“特大反革命案”时,不经意地问了一句:“证据呢?他们的那个‘纲领’呢?他们的‘图章’呢?他们的‘旗子’呢?怎么一样都没有看见?”真是要向这位领导磕头啊!要知道,那时,已经有数以十计的冤魂在地狱里游荡,还有数以百计的好人依然关押在大牢里。两年后,我获得一次难得的机会,使我揭开了此案的层层云罩雾障,现在我只能简单地作一点记录,因为这毕竟与本文主题稍稍有些偏离。

交代的口径怎么会那么丝毫不差呢?这是我首先提出的一个疑问。

逼出来的!那是无法无天的逼、供、信啊。以图章为例,在关押了漫长的日子之后,在各种刑具的滋味都尝过之后,审问便进入了这样的“收获”阶段,大体是这样的:

“你们的反革命组织有图章吗?”

原先坚持说没有的,这个时候都回答说:“有。”

“什么样子的?”

“圆的。”(图章大多不是圆的吗?自然先说是圆的罗)

“还不老实!”

“方的、方的。”(听话听音嘛,自然得赶紧改口)

“我看你是想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阎王了。”

“椭圆的。”

“早就该这样,非得一点一点挤牙膏。回去写材料吧。”

关于“图章是椭圆形的”交代材料就这样一份份毫无二致地“出笼”了。

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牵涉进去呢,上至厅局级领导下至贩夫走卒?我提出了第二个问题。

这也很简单,一个咬一个呗。那个时候的斗争会,文斗武斗一起上,而且有个难以置信的规定:只要有一个人揭发一个人证明,就可以拘捕。起先抓的多数是些无名小子,后来级别越来越高,那是因为先抓进去的“反革命”自知冤枉却没法伸冤,看看那些掌握斗争会的家伙一个个都神气活现,便来个“以毒攻毒”(文绉绉一点叫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),咬你一口。于是,昨天还在斗别人,今天就被别人斗,真是既热闹又悲哀。一天,一位公安局长竟然也被“揭发”是他们的“党员”而戴着铐子登上了批斗台,领导在这种情况下却这样讲:“大家千万别以为斗争可以告一段落了,不!大家看看,阶级斗争何等尖锐复杂,敌人都钻到我们心脏里来了,我们能有一丝一毫的麻痹松劲吗?”下面便大声呼应:“彻底镇压反革命!”“不获全胜,决不收兵!”可怎么才叫“全胜”呢?“敌人”就这样越造越多了。

我只有目瞪口呆!

常常想起一句话:常识不是真理。殊不知我们因之而接受了多少连常识都不如的“真理”。当“肃反”“肃”到这个地步了,它的荒谬难道不是凭常识就能一眼看出来的吗?然而,一级又一级的领导竟然都看不出来,是真的没有感觉到?没有看出来?恐怕未必。他们是不敢,他们没有为了维护常识(更别提“坚持真理”了)而违拗“最高指示”违抗“党的原则”的勇气!他们高踞庙堂之上,却不敢说皇帝是个光屁股!比如,那位伟人曾经说过这样意思的话,打就打,无非是死它几亿人。中国六亿人,死三亿,还有三亿呢!那口气是何等豪迈却是何等可怕?他周围的人,谁说过一个“不”字了?似乎只要阶级斗争天天讲、月月讲、年年讲,斗私批修,我们就会无敌于天下了!还有,我在后面要记叙的所谓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期间发明的“粮食定量,吃饭不定量”,岂不同样精彩?那年月,到处都在用“增量法”煮饭,据说,用这个先进的科学的办法煮饭,一斤粮食便会魔术般地涨出三斤、四斤、五斤乃至六斤、七斤饭来,这样的国际级笑话竟然出自高层领导之口。莫非是我们都疯了?是的,是疯了,但良知未泯人性未灭的人不会疯,疯的是那些当权者。有一句成语叫“利令智昏”,而“权令智昏”更为普遍,后果也更为可怕。权势往往遮蔽常识,甚至违背常识,却打扮得比真理还要真理。我常想,说“肉食者鄙”的那位古人,一定是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,这才有了识见,有了睿智,也才有了勇气。金钱也吧,权势也吧,都无法改变常识,常识总是和平民百姓同在,那些企图凭借金钱、权势同常识作对的人,最终总是站到了百姓的对立面,他们被常识碰得焦头烂额的时候,实际上已经被广大的百姓唾弃,自然早晚也会被历史抛弃。君不见我们早年那些“牢不可破”的“同志加兄弟”而今安在哉?于是,我越来越坚信了自己的判断,越来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。

写到这里,我不知怎么会想起耶稣和日瓦戈医生这两个不相干的神和人,可他们却做了两件相同的事:耶稣到一个村寨里为病人治病,病人一个个都神奇般地恢复了健康,但最后,经他精心治疗的病人却把他送上了十字架。日瓦戈医生发现他所处的时代生了病:暴力、欺诈、虚伪……但时代拒绝了他的诊断,已经当上了秘密警察将军的哥哥反说他生了病。他被永远地放逐,突发的心脏病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。

一个是《圣经》中的故事,一个是帕斯捷尔纳克小说里的情节,都不是真实的生活,但我感到它们比生活更加真实。想想纪德的《访苏归来》吧,想想罗曼.罗兰的《莫斯科日记》吧,想想马寅初、梁漱溟、顾准、林昭们吧,他们并没有刻意地想成为时代的医生,他们或许只是象日瓦戈医生那样只想用自己的高声喊叫来驱走狼群,然而他们最终同样只能面对广袤的原野皑皑的白雪,泪流满面,恰如日瓦戈的命运,甚至比他更糟:只能面对铁窗,面对绞架,面对死的永恒!

此时,我的耳边又一次响起我们马校长的声音,那是迎接1957年新年时,在大饭厅召开的全校大会上,他能自由讲话时说的最后的几句话:“他们说我的‘马’是马尔萨斯的‘马’,不,同学门,兄弟我的‘马’,是马克思的‘马’!”当历史跨进1957年,多少喉咙再也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了。

我们这个民族的这段历史呵,该如何书写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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